看过日落吗?体会过日落中包孕的种种情怀吗?毫无疑问,看过,体会过。然而,坐于万仞崖壁间远望日落的情形经历过吗?没有。猩猩和美女相伴危崖,静默地观赏日落的过程,宿眠在风里直至次日醒来,这样一种相伴望斜阳的晚来情味,想必更是旷世无人邂逅。如果你想遭此殊遇,那么看看电影《金刚》吧,它为你讲述了一份难得的猩猩与美女之间的浪漫情感。
人类肯定会欣赏日落,还会歌之咏之,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是人类对日落的一切活动,在如今的现代文明冲击下早已习以为常,了无诗意。大猩猩金刚手握美女,岿然蹲坐在悬崖边上遥望日落,光是它那庞然背影就足以唤起最绮丽的温情,还有思绪片片。相形之下,再雄伟的男人都黯然失色!
在蛮荒之岛,在传说中的丛林,在危机四伏的动物世界,金刚充满了野蛮的本性,与各类野兽怪物搏杀。那是为了食物和生存,它不得不这样做。它血液里流淌着的类人的温情,虽然日渐失落在丛林的生存斗争中,但是一旦美女出现,便柔情复生。金刚的所有行为看来都是野蛮的、原始的、本能的,只有感情与人类并无二致。比如金刚和美女一起坐在山崖上默默欣赏日落的这副画面,微昏而桔黄的背影将刚息的危机感消弥殆尽,安静而温情。
如一座山似的金刚,在余辉的铺衬下留下一帧刚伟的背影图,传入中国大陆,不知是否冲击了当前流行的审美趣味,重新唤起久违的对于硬朗和刚性的记忆?须知,作为异物,金刚是可怕的;作为类人的生命,金刚是值得仰望的。他有着许多美质:体形上的高大威猛绝对是美女发出尖叫声的诱因,也绝对具备最高的安全感指数;事实上,金刚完全表里如一,它用雄伟的身躯和仅有的性命去保护在丛林里显得极为弱小的安·罗达,为了拯救安,金刚与三条暴龙肉搏,势均力敌,但为了救安,浑身伤遍也无所畏惧,最后终于把恐龙撕成两半,救得美人归。那一刻,金刚拍打自家胸膛的动作,与世界拳王争霸赛上的冠军几乎一模一样。敢于舍弃身家性命保护所爱所属,这应该是不少女人在意的爱情要素吧。另外,金刚还是最专情的类人动物,为了寻找安·罗达,整个纽约城都被它踏遍了,胸中的狂暴之气也只有等到找着她时才在一瞬间化为柔情万种,直至从帝国大厦飘落一颗永诀的泪珠。
所以这是关于悲剧式爱情原味的演绎,虽然爱的主体双方不是纯粹的男人与女人,虽然爱的内涵不是人类内部的体验。可是,人兽之间逐渐建立起来的相互依赖的情感关系,何异于人间情感关系!金刚那硕大的鼻子流露出一个信息,即当它于狂躁之际找着安·罗达之后就作深呼吸,然后心平气和,似乎在享受某种气味。此中究竟有什么玄机?其实很简单,齐奥尔特·西美尔说:“闻一个人的体香是在获得对他人的一种最亲密的认识,也就是说他们以一种气体形式渗进我们最感性的内在。很明显,伴随着不断增强的对嗅觉印象的敏感度,这无疑导致了一种选择和距离感。”(见《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P14)推而延之,声声相息是人类男女之间发生爱情火花的基础,没有声息相融和情趣相投的爱情又怎能获得彼此间的“最亲密的认识”?爱情双方又岂能把相濡以沫的情份以气体形式渗进各自“最感性的内在”?影片制作者有无这个旨意,不得而知,也不方便妄加揣测,但是,金刚那耸动的鼻子和变化的面部表情极易散发出这个信号。
遗憾的是,金刚毕竟是野兽,属于非文化的族群,与日益主宰自然界的人类有天壤之别。因此,它的结局可想而知。人类,文明的人类,始终视它为野蛮的动物,让它暂时活着是为了人类的娱乐,借“娱乐至死”以自救,企图恢复人类对原始生命力的感受。因为人类随着文化的发展,感官对远距离的事物的感受力越来越蔫弱,不仅短视而且迟钝,甚至对日益平面性、直接性、视觉性的身边的事物亦异样得迟滞麻木。然而,“文化既意味着一种自我区分,又意味着一种自我治疗。”(见特瑞·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P8)在我看来,人类目前着眼点依然在于自我区分,那就是与非人与人之间的区分。一方面,人类在对自身感官钝化的焦灼中希望找到制止这一过程的良药;另一方面又担心这剂良药会消弥人与非人的界限,失去在自然界唯我至尊的地位。如此以来,猩猩和美女在高高的危崖上坐看云聚云散的落日景象不过是一种人工制造的幻影;治疗仅仅是一个口头许诺和自我安慰;自大自狂才是人类感官短视和麻木的症结所在。伊格尔顿说,人既是符号又是肉体的动物;其符号存在的属性,将人类从身体的感官约束中抽象出来,据此可以超越自身并废除自身。一句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唐诗早已预示,对落日的审美体验活动已然终结,人类对诗情画意的渴求已然磨尽。金刚尽管体现了那种淳朴而激情洋溢的原始强力,引诱起人类好奇的探索心理,可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人类文化产物(飞机、枪械等)的毁灭性攻击。
金刚从帝国大厦的最顶端坠落,也许有遗憾,有无奈,有愤怒,但悲怆坠落的过程更多感伤。它一定想不通,为什么人类要将它与人类的友情和爱意毁灭,难道人内在的本性中确实存有一种破坏自然界和谐秩序的幸福冲动?其实无数事实早就证实这个冲动,金刚当然无从知晓。人类如今正像偏执狂,“只是把周遭世界仅仅感受成为一种与其相关的盲目目的,所以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重复自我,而他的自我也已经丧失掉了自然属性,成为一种抽象的自我”(见《启蒙辩证法》霍克海默、阿多诺合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P214)。人类失去了自我,那种幸福冲动不知是否还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意义?人类的自大与自狂,将猩猩与美女相依相伴的关系彻底裂断,将自己所憧憬的崖边夕照图击碎了,也将自己设想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景”破除了。在这种情形下,征服者极有可能同时也就成了被征服者的陪葬品。怎么办呢?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说:我们可以将和解理解成为对本性自我纷争的扬弃,要想达到和解,人类就要在劳作、牺牲和放弃的历史中完成对自身的建构。(见《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P8)。放弃,合理地放弃,乃是人类自救的一个办法,一条道路。落日下,金刚的背影实在是令人肃然,同时又衍生几许苍凉。
片中末尾,那位野心勃勃的卡尔导演在围观人群中自言自语:“It is the beauty kill the beast !”有些道理,但显然是推卸责任和罪过的托词。这或许是自诩达到文明高级阶段的文化的人类最为短视和麻木的面孔。(写于北京,刊于《海上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