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可怕,远处只偶尔传来蝉慵懒的叫声,断断续续。
这是暮夏时节,秋意的寒渐渐袭来。烛火的影子在墙上摇曳着,映得小屋的昏黄,和着女人的哀叹,一左一右地摇着,仿佛不知人间疾苦。
那桌子上的一封封信件,似有了魔力般,让她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翻动,一字一字地细读。那读后的钻心的痛,刻骨的甜,水火不相容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搅动得她内心无法安宁。
赵清阁和老舍
如果可以,她希望一把火烧去这些爱意绵长的文字,从此再不问他的一切。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的是爱情,是一份难得的真心,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关心和依靠,是两颗热爱文学的灵魂的碰撞。干涸的草木需要雨的润泽,就像她已经离不开他一样。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更痛恨上天的不公。为什么要让她拥有后再失去,让她成为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想要拥有幸福的女人,却不曾想做了他人的第三者。从此饱尝世人白眼,内心谴责。
她叫赵清阁,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叫老舍。
01 我要挣开命运的枷锁
少女时期的赵清阁有瑰丽的梦,可是她总会被泼上一盆冷冷的冰水,让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家门口的绿茵是赵清阁最喜欢的地方。那嫩绿的草芽,娇娇柔柔,却不失生命的韧劲。无论怎样的风霜都无法阻止它的生长。在艳阳高照的夏季,它们终将铺就一片绿意。
原本的赵清阁是庄园里娇艳的花,却因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再娶,人生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作为女儿的赵清阁,并不受到父亲的宠爱,童年的她总是躲在角落,看着弟弟妹妹嬉笑玩闹,这笑声有爽朗,在赵清阁心里就有多刺耳。她是不被允许和大家一起游戏的孩子。
继母总是刁难她,就连每年上学的学费都是她苦苦哀求得来的。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赵清阁总是挤出时间来学习。她喜欢读书,在书的世界里,她是那样的轻松快乐,她可以暂时越过家庭竖起的高墙,和外面的世界拥抱。这是极其幸福的事情。
这一切在17岁那年戛然而止。她被继母“卖”给了隔壁邻居,为她安排一门财产丰厚的婚事。
已经被唤醒的灵魂,哪里会甘愿再次沉睡。赵清阁逃跑了。
她一个人踏上去往开封的列车。在那辆驶向未来的列车上,赵清阁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她知道,属于自己的人生要开始了。
在外面的日子里,赵清阁一直坚持勤工俭学。最终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
1938年,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的日子里,巾帼女性赵清阁创办杂志《弹花》,寓意“抗战的子弹,开出胜利之花”,这一年赵清阁24岁。
24岁的赵清阁,清瘦、美丽,却不缺勇敢和坚毅。她一个人担任主编、一个人为杂志排版、画插画。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她不曾注意,不经意间一个男人会悄悄走进自己的生活。从此两个人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
02 你是我最不想遇到的命中注定
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情之一字,遇见不易,守护不易,忘却更难。
那年赵清阁做了老舍的助理。在每日整理书稿的过程中,两个年轻人的心渐渐走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没有人不倾慕于天才的头脑,卓越的才华;没有人不爱那动人的风姿,似水的柔情。
老舍并不似胡适般风流倜傥,能周旋于女性间嬉笑玩闹。他只是一个安静的文人。不善言辞,仅有的话也常常因为写进了书里,便也长久的安静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似乎没人能深入他的内心深处,感知他的喜怒哀乐。
可是有一个人可以,她是赵清阁。
他们都是孤独的文人,他们用文字抱团取暖。
在那个战争的年月,他们因为对文学的热爱渐渐走到了一起。他们共同创作剧本,共同打理日常的琐事。
当老舍缠绵病榻时,赵清阁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
心里的花开了,却终究要生生折断它,因为老舍是有家室的人。
此时老舍的家人因为战争的关系,留在了老家。他的妻子胡絜青一个人操持家里的大小事务,任劳任怨,精心打理着他们的小家。
她不知道的是,不知不觉间丈夫的心已经离开了她,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个过程和他们当年相爱的时候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赵清阁最终选择离开。少年时候,她赌上自己的前途命运从家里偷跑出来,想要追求的绝不仅仅是一份见不得光的爱情。还是放她去那方更广阔的天地间吧。
赵清阁因工作的缘故离开了武汉,她去了重庆,在那里进行抗日宣传活动。
老舍与妻子胡絜青
原本她以为可以在新的环境里慢慢淡忘曾经的悸动,却不知命运早在暗中写就了人生的剧本。
老舍也来到了重庆。武汉被日本人攻占了,他随着文联一同转移到了重庆。
这是命运的安排,是他们挣脱不开的宿命。
从此,他们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爱意。
即使那火会灼烧他们的躯体,毁灭他们的名誉。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相爱了。既然无法躲避,就拥抱它吧!
他们同居了。这是当时的重庆人人皆知的桃色新闻。
这件事情也传到了胡絜青的耳中。无人知道那晚的胡絜青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在思索什么。大家只知道,那天她从天亮坐到天黑,从天黑又到天明。她或许以为他们是同别人不一样的。
他们幸运地躲开了包办婚姻的桎梏,在北师大的校园里,在朋友的引荐下第一次见面的他们,互生好感,两个年轻人按部就班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可是如今,他背叛了当年的诺言,背叛了深爱着丈夫的妻子,背叛了这个她苦苦支撑的小家。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却也再不是当年的模样。
第二天,胡絜青带着子女,背着包袱去往重庆。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踏入沦陷区,坐火车、乘轮船,终是到达了老舍所在的地方。
老舍听到家人到来的消息时,大惊失色。他急忙安排赵清阁搬离他们的房子,将一切收拾妥当后,再迎妻子到来。
胡絜青没有责问,她只是默默地帮着老舍做家务,打扫洗衣,将所有的痛苦都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赵清阁的梦醒了。她看着曾经以为的家,再次升起袅袅炊烟,她的心终于也烧成了灰。
那不是她的家,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无论怎样相爱,当名义上的妻子出现的时候,她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将自己隐藏起来。这是多可怕又可耻的事啊。
赵清阁受够了命运的戏耍,这一次她承认自己失败了,她选择了离开,只身前往上海。如果要隐藏,就隐于市吧,她不要再做那个可耻的第三者。
03 你是我躲不过的劫
老舍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到来,而中断对于赵清阁的爱。
相反,这样爱而不得的凄婉,更加激起了他对这份感情的珍视。等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老舍将自己的绵绵爱意都化作了一页页书信,一行行诗歌,送到了赵清阁的手里。他告诉赵清阁自己的爱与痛苦,他希望赵清阁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他们之间的情缘。
只是老舍做不了决断,在家庭与赵清阁之间,他二者都想兼顾,无论哪一方都不想放弃。这也让赵清阁选择不再回信,不再和他有牵连。
她将自己的故事写成了小说,一个女学生爱上了有家室的教授,最终含泪斩断了这段错误的情缘。
欲望最终还是冲破了理智,虽然只是短暂的。老舍来找她了,他忍不住自己决堤的思念。
只是这一次胡絜青也跟来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丈夫的背叛。没有决断力的老舍最后还是选择了家庭。
冷了心,冷了情的赵清阁在一个雨夜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是活在现实里的,现实是会不断折磨我们的!除非我们一块去跳江,才能躲避现实。”
只是老舍倔强的从不愿意放弃,他去往美国后,感受了异国的浪漫与开放,他写信给她,希望她能来马尼拉,这里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草坪和无人打扰的爱情。
只是这一封封信最终都石沉大海。
他们各据一城,永不相见。这是他们的爱情,也是他们的宿命。
1959年,赵清阁失去了工作,生活上遇到了极大的危机。她离开老舍后一直没有结婚,她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所以她只能写信给老舍,向他求助。
老舍看到信后,欣喜若狂。他欺骗妻子说要去看望生病的亲戚,取走了800块钱,想亲自送去给赵清阁。殊不知,这一句句的谎言像一把利刃,一刀刀扎在妻子胡絜青的心上。
她的沉默、她的隐忍,她的牺牲,全都化成了泡影。她的恨无法抑制地喷薄而出,她不明白如果不爱自己,为何要将一世时光都圈禁在这座围城之中。她的无奈,她的悲愤,为什么他就不懂得!到底是不懂还是不愿意懂?
爱最终变成了恨。胡絜青批判丈夫的背叛。老舍无法抵挡这来势汹汹的指责,选择了投湖自尽。
当年赵清阁的话,如今一语成谶。
晚年的赵清阁无儿无女,只有老舍写的对联时刻挂在她的案头,陪着她。
那些信件成了寂寂长夜里信念的支撑和唯一的陪伴。
没有人知道,头发花白的她,静静坐在摇椅上,沉默望向窗外时,是否后悔过曾经的遇见,为这份爱情而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我们只知道她在弥留之际,烧尽了曾经的无比珍视的书信。无论是彻底放下还是带着回忆离开,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曾经的爱恨,最终飘散在风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