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总给人“一场梦”的感觉，最著名的《红楼梦》就是一场梦，其他很多都是，读完之后恍如隔世，让人慨叹不已。
我不敢讲红楼梦，今天讲《金瓶梅》。
毛泽东：“《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
《金瓶梅》是一本黄色小说，一直被禁，这导致我找了好久，才从一个未成年朋友那里搞到一本电子版未删节本。
有人统计，“此书中描写男女之事一共105处，大者36处，小者36处，未描写者33处”。
是不是很刺激？
可是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丝毫没有觉得刺激，唯有“毛骨悚然”四字而已。《聊斋》借鬼写人，而《金瓶梅》简直把人写成了鬼。如果你想把它当做“淫书”看（或用），估计会产生障碍。
这本书的署名作者叫“兰陵笑笑生”，兰陵是个地名，“笑笑生”才是他的笔名。
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已经无从考证，成了历史之谜。这也很好理解：这样一本书，写于道学家横行的明朝，作者当然需要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不过遗憾的是，他也无法享有“中国第一部文人小说”作者的荣誉了。
《金瓶梅》书名来源于一句古语，所谓“香焚古鼎，梅插金瓶”，形容家族富贵兴旺。而且这三个字也正好暗合了书中三位女性主角——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当然了，西门庆也是主要人物，但我觉得他不过是展现女性角色命运的载体和布景罢了，这本书真正的主角是他的女人们）。
我们来一一介绍一下金、瓶、梅。
美貌的潘金莲怎么会嫁给又矮又挫的武大呢？
她从小家贫，被卖给清河县一位员外家中，被老员外看上并私通，员外老婆是个悍妇，为了泄愤，把金莲无偿赠送给又穷又丑的武大做老婆。后面的事情想必都很熟悉了：邂逅西门庆；二人与王婆合伙害死武大；武松想报仇却被害得险些送命，发配充军。
潘金莲是欲望的代名词，《金瓶梅》中很多大尺度描写都是潘金莲的，有学者写她“寺庙之中、草棚之内、葡萄架下，甚至板凳之上、栏杆之旁，都可以作为恣意行淫之所，而且不忌早晚，更不管黑白”，但是还是那句话，你看到这些情节的时候并不会感到刺激，而是感觉她就像一只饥饿的禽兽一样，完全不顾吃相地满足自己的肉欲，这些勾当不能引起人丝毫的美感，只会让人感到恐怖。
不仅如此，潘金莲还是这些女人中最心狠手辣者，西门庆很多害死人的主意都是她帮着出的。为了赢得西门庆的独宠，她可以害死男人，可以害死女人，可以害死孩子。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可以勾引西门庆，勾引自己的女婿，勾引家仆，甚至最终累死了西门庆。
但讽刺的是，正是从她过门起，西门家族开始飞黄腾达，进入了扩张的黄金时期。当然，自从她害死西门庆后，西门家族又迅速衰落，她又被赶出家门，最终被淫欲冲昏头脑，惨死在武松手下。
李瓶儿原来是西门庆的结拜兄弟花子虚的妻子。被西门庆勾引，并合伙气死自己的丈夫，辗转携带巨额家产嫁给西门庆。如果说潘金莲代表了性，那么李瓶儿代表了财。自从有了李瓶儿，西门庆家很快改头换面，从破落户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户。
“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李瓶儿虽然因为淫心干下与潘金莲类似的谋害亲夫的勾当，但是在怀孕之后却逐渐“改邪归正”，变得“贤良淑德”起来。做了母亲之后，她的心思从争宠转向抚育儿子，开始与世无争起来。她临死前和西门庆的生离死别，竟然成为此书中罕见的带着人味和温情的情节。
庞春梅原来是潘金莲房内的丫鬟，只因为西门庆“特殊”的癖好，被卷进故事中。
西门庆行男女之事不计时间、地点，像动物一样随时随地、想做就做，他非但不忌被人看见，甚至还喜欢专门让丫鬟举灯在旁观看，庞春梅就这样被西门庆收入囊中。潘金莲在西门家横行霸道，鸡犬升天，春梅也因之高人半等。她生性泼辣，为人却远较金莲正直。西门庆死后，家族树倒猢狲散，春梅被卖给一位武官做妾，反倒受宠得福，但最终也因为纵欲过度而死。
除了上述几位女性之外，男性主角就是西门庆。
他本来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家中做一些药材生意，兼和官府有些来往。但西门庆有一些过人之处，其中最主要的还是脐下三寸的功夫，引的那些追逐欲望的有夫之妇心旌摇荡，乃至对亲夫痛下黑手。
还有一点，西门庆非常大方。作为一个商人，他自然不缺钱，不过，他不管是对酒肉朋友也好，还是对达官显贵也好，甚至对那些下人也好，他从不斤斤计较，总是慷慨大度。这使得他不论在商场和官场总是不缺乐于合作者，甚至能够得到意外的惊喜。它就像一个又大又笨重的虎鲸，身边总有一些贪婪的鱼类等着在它巧取豪夺之后，能争得一块残食。
不过总的来说，西门庆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仍然不过“食、色”二字。
当然，除了上述几位之外，书中还有很多其他角色，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当朝权臣，都在书中呈现出自己的嘴脸，无非“趋炎附势，落井下石”八字而已。
讲完了内容，现在我们再跳出来分析一下这本书的意义和价值。
我们刚才说了，它确实是一本“淫书”，但我也说，即使在读其中不可描述的情节时，我也并没感觉有多么刺激，它给我带来的丝毫没有对肉体的遐想，而是对人性的恐惧。
在此书以前（乃至在以后），中国的小说和传奇故事大多是以“大团圆”作结——正义最终被伸张，好人得到了好报。但是在这本书中，没有大团圆，因为这本书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好人。如果其他的小说体现了对伦理道德的乐观主义，那么这本书就是对人性彻头彻尾地悲观主义。这里没有正义战胜邪恶，只有被欲望挑唆的行尸走肉。作者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你看，当人完全按照欲望行事时，他们会变成这个样子，除了具有人形以外，你感觉不到他们生活在人间。但是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就发生在人间呢？那些道德说教还有没有足够的力量规劝我们、制约我们？或者说，道德说教和世俗人心，哪个是胳膊哪个是大腿，到底谁能掰得过谁？其实这是说不准的。
为了自己的肉欲，一个人可以杀死任何一个人。每次在西门庆和情妇们起了杀心时，他们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道德负担，而是这件事的成本和回报，以及怎样才能做得干净漂亮。
欲望本来是人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饿了要吃，困了要睡，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但是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胡吃海塞，弄得满脸污秽不堪，全然不顾吃相，你会觉得这个人简直不是在满足生命，而是在糟践生命、丑化生命；他不是在满足欲望，而是被欲望驯化成了奴隶。这种丑态在《金瓶梅》中比比皆是，而且是以性欲来表现的。性本来是生命力的体现，但在《金瓶梅》中，性表现的不是生命力，而是对生命力毫无意义的消费。
《金瓶梅》表现出来的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女性地位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古代社会是男尊女卑的，但是女性地位具体有多么卑下，我们还得透过她们的生活来了解。女性作为占人口一半数量的人，她们是古代社会的主动参与者，只有知道在参与社会的过程中，她们是怎样和优势地位的男性虚与委蛇，并利用他们。我们才能知道所谓“男尊女卑”四个字具体的分量。
还是以潘金莲为例。
她确实很淫荡，但是当我们了解了她的身世，真正站在这些女人的角度去看当时的社会，你就会觉得她们也是迫不得已。反正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
潘金莲由于家贫，自幼就被卖到教坊（半妓院性质的会所），在那里学会琴棋书画。当然她学这些并不是为了陶冶情操，而是为以后勾引男人服务的，就像忍痛裹脚一样（从这一点上来讲，古代所谓独立女性的命运其实并不比潘金莲有多少质的优势），作为一个妓女，她只有去迎合男人的审美旨趣，被男人选中、包养，自己的安全和生存才能有着落，而且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为这些服务的，这是她的使命，她的立身之本，她唯一的资本。你要是批判她，就不具备“同情之了解”了。
马斯洛说，人不只有安全和生理需要，还有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可是在那样的社会里，女性怎样自我实现呢？他的所有野心只能借助男人才能实现，他们需要讨好、驯服、利用男人，西门庆就是这样一个宿主。
当然，更多的女性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野心，甚至连潘金莲那样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都做不到，活在欲望之下简直成了一种奢求，她们一辈子的理想就是不断的满足自己简单的欲望（如果这也叫“理想”的话）。所以你会看到《金瓶梅》里几乎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有偷情的经历。
原始冲动如果加以升华，可以变成无穷的创造力；但是如果不给人升华的通道和机会，那么这个人就一直匍匐在地上，被欲望牵着走，最后被欲望吞噬，中国古代女性的成长机会就是这样被扼杀掉的。
女性被扼杀，那么男性是不是可以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呢？你想想，一个社会至少已经有一半人生活在病态的处境中，那另一半人能健康到哪里去呢？
西门庆其实是一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人，他只是好色而已。他在兴衰荣辱间做的很多重要决定都是女人们帮他出的主意，他几乎成了女人的傀儡和工具了（甚至有时候是女人们泄欲的工具）。女性匍匐在欲望的脚下，男性同样找不到升华的出路。
在这样的一个病态的社会里，没有一个自我可以得到健康的伸张，大家都在互相利用，互相压榨。《金瓶梅》里的清河县简直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这本书告诉我一个道理，只要世界上还有一群人没有被解放，就谈不上人类的解放。
注：为保证顺利推送，本文插图并没有选取《金瓶梅》插图，选取的是为北宋赵佶手笔，望谅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