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前妻的一封信
文:雷小英
作者雷小英在海南房间的阳台上留影
王萍，我快要死了，估计也就这几天吧。
这会该是晚上两点多了吧，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了。窗外的寒气总要削尖脑袋透过窗缝漫进来，白色的被子裹着我瘦削的身躯，犹如裹着一只干瘪枯死的蝶。晚上十一点时，我抱着外甥李诚大哭了一场。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的往事一一浮现，每想起一件错事，后悔的泪水就止不住地落。白天肿瘤科病房里异常热闹，这老是让我想起咱们老家的集市，想起咱们老屋后面的那棵枣树，你还记得我爬到树上打枣，你在树下捡拾枣子的情景吗？有时候我真得羡慕那些失忆的人，如果你能忘掉我给你带来的那些痛苦该多好呀！白天病房的走廊上满是行色匆匆的脚步声，时不时还会看到几张焦灼的面孔。5号病房的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还可以扶着墙行走。来看他的家人朋友很多，有提着水果篮，捧着鲜花的，也有硬给他衣服口袋里装钱的。而我的床头柜上一无所有，除了我和李诚吃饭用的碗筷，再就是两个玻璃水杯而已。
来病房找我讨账的有男有女，每天都会有几拨人来。有的声泪俱下，骂我不是人，说我把他们的幸福家庭全毁了；脾气暴躁的一见我就急了，眼睛要喷出火来，他们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碎了。来的人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语诅咒我，咒我早死，咒我出门让车撞死。我不敢分辩，唯有祈求，祈求他们的原谅,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有人气急了，骂我无赖，要砸我的东西，可我那里有东西让他们来砸。
欲望
玉萍，我在静夜里向你忏悔，祈求你的原谅，你能听到吗？这一生我过得糟糕透了，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恍若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了，一切烟消云散了。
在我曾经春风得意的那些年，我忽略了你的存在。我们现在应该是别人眼中曾经熟悉的陌生人吧，可讨账的人找不到安卉，就非要说我是为了逃避债务，和你办了假离婚，还说我把财产都转移给你了。玉萍，你完全可以不理这些人，你完全可以把一切罪责都扔给我。可是你却来看我，还把我送给你的那套房子卖了抵债。在我病重的时候，你给我交了一些住院费，虽然这只是杯水车薪，但比起安卉来，你还是让我在惭愧中感动你的大度。你该恨我，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一周前，咱们的儿子耀灵带着儿媳素影来医院看我。两个孩子是偷着来的，他们现在怕极了那些要账的人。耀灵刚说了一句，爸，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就忍不住哭了，素影也跟着哭了。我强撑着身体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催着他们走了。可怜的孩子，他们还没有从富贵突然变穷的落差中缓过来，看人时有点恍恍惚惚的。耀灵明显瘦多了，焦虑和恐惧让孩子失去了脸上的红润和以前的神采奕奕。自打出事后，素影再没有化过妆，头发也略显凌乱，憔悴得不像一个刚刚二十三岁的女子。他们在离开医院的那一天，办理了离婚手续。素影带着我们的孙子回南方她娘家去了。唉，我造的孽却让我的孩子去承受痛苦。
玉萍，还记得耀灵小时候吗？儿子长相随你，眼睛乌黑发亮，皮肤粉嫩，别人见了都说是个女孩子。嘴巴偏又那么乖巧，我很疼爱他。耀灵十岁时，公司正处于上升期。我送耀灵上最好的学校，钱能办成的事那都不是个事。高中时，我送他去国外学习，后来在国外又学习了土木工程。你一直反对我这样教育孩子，可你拗不过我。也许是为了弥补我对你的亏欠，我想用金钱来代替内心的罪责。可是你一再拒绝，我只好给儿子创造最好的条件，来抵消良心上的不安。耀灵回国后没多久，他就相中了在餐馆上班的素影。素影长得确实漂亮，性格又像你一样温柔。我请了专业的婚庆公司为他们举办了一个超豪华的婚礼，在儿子的婚礼上，我们又一次坐到了一起。
耀灵素影结婚后，两个孩子后来慢慢养成了奢侈生活的习惯。财务总监高甜甜老是向我汇报，说素影每个月都要从公司拿走二十多万。他们每个月逛街，旅游，购卖名贵的衣服包包化妆品。我不敢也不能说他们，因为我怕他们提起安卉，说我偏心。我唯有拼命地工作，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生活。你说我过分溺爱孩子，迟早会把孩子给毁了。可我那时还笑你，说我的孩子将来还用再下苦吗？当后来有一天，要账的人拉着横幅在公司门口谩骂，说我是无良开发商，让政府为他们主持公道，为他们声张正义。耀灵当时吓得躲在办公室里面不敢出去，后来孩子给我说他快崩溃了。唉，这都是我造的孽呀！
玉萍，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回到我们初认识时该多好。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大姑家，一眼就被你羞羞怯怯的模样打动了。那天你穿着白色的确良上衣，留着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刚看了我一眼，便紧张得低下头，手捏着上衣脚，不知道往那里放。有时你用余光偷看我一眼，又马上垂下头去。你嫁给我后，一心一意照顾我和我的父母。因为我工作努力，很快成为区政府的一个小领导。八十年代末，受身边人的蛊惑，加上自已头脑发热，不顾你的一再劝说，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申请。我说我不想当个平凡人，我想给自已一个精彩的人生。当知道一切无法挽回，你不再说什么，选择默默地支持我。
初创业的时候，我让你陪我去谈一个项目。那时的公交车三站路是五毛钱，超过一站便是一元。为了省五毛钱，你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喜欢陪我走路。你还说，省下钱好办大事。
玉萍，还记着你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起观看电视剧《渴望》吗？你说张凯丽饰演的刘慧芳真是个好女人。我说，她和你比起来，那差远了。你当时假装嗔怪我，说我拿你取笑。其实我是说真的，世上那个女人也没有我的玉萍好呀！
随着公司迅速发展，我的应酬越来越多，在家里吃饭次数越来越少了。面对身边的莺莺燕燕，我开始心猿意马，管不往自已了。那晚，你从毛衣里面拉出一根长长的女人头发，呆呆地看了许久，接着你便哭了。我给你解释又解释，后来你就默不作声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内心的痛苦，一直以为你傻，我的出轨你不会知晓的。那次，你急性阑尾炎住院刚做了手术，一个女人突然打来电话，被你听到了，你第一次冲我发火，让我出去，说你不想再看到我。
此生，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安卉。你和安卉的妈妈老家是一个村的。安卉在西安上大学后，她妈妈把安卉托付给你。周末时，你便接安卉来家吃饭，晚上也留她在家住。你还说要认安卉为干女儿，可我后来昏了头，许是那天多喝了酒，我把安卉当成外面的女人了。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让你近乎发狂。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和我离婚，你让我离你远远的，不想再多看我一眼。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我们原来的老房子里面，听院子里人说，你那时经常哭泣。我让高甜甜给你送去五十万，你坚决不要，你让她转告我，说这钱太脏了，你觉得恶心。
后来我和安卉虽然领了结婚证，可我一直不愿对外公布我的婚姻情况。我也说不清为了什么，我还想等什么？公司运作顺风顺水，安卉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想插手公司事务，可我不想让她参与。公司里除了几个和我很铁的朋友外，基本上没有人知道我和安卉的关系。每天找我办事的人络绎不绝，让我赞助娱乐活动的，也有让我公益捐款的，还有一些是直接找我借钱的。我成了报纸电视各大媒体的封面头条人物，成了众人眼中的有钱人。为了得到更好的宣传，每年我会定期给一些媒体提前预支几十万的宣传广告费，后来他们为我做了多少次宣传，我都忘记了。有一位姓张的美女，陪我游了几次泳，向我借走五十多万，后来还了没有，我也忘记了。我的办公室摆满了荣誉奖牌，只要有钱，就有机构专门为你量身定做荣誉奖牌。
为了集团公司的发展，我不断拓展新项目，追求多元化发展。省政府的康厅长是我的初中同学，他是个能力极强的人，省上的好项目他第一个会考虑到给我，也能帮我在银行贷来巨款。他投我以桃，我需赠他以李，除了私下给康厅长公司股份，我还送了他一套大别墅。
可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反腐倡廉之风到来了。当我还任由耀灵素影，还有安卉，以及我的侄子们任意挥霍时，我没有想到，银行会终止给我的贷款。拔起萝卜带起泥，康厅长被双规不久，卢铭处长也因为贪污被抓走了，留下的姜迪每天提心吊胆。以前给我帮忙的那些政府领导要么被抓走，要么被警告，还有几个开始躲我了，他们生怕我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资金链突然断裂，二期三期的房子不能竣工。东郊的棚户区项目，由于侄子杨林暗中给自已捞钱，项目做了一半，做不下去了。当从高甜甜那里得知，公司已经入不敷出时，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下午，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办公室里，望着这徒有虚名的空壳，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
为了立阳小区二期三期工程能如期完成，为了偿还银行以前的贷款，我不得不用超额利息做诱饵向社会融资。我给这些人描绘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景，带他们参观我显赫的办公楼和豪华的办公室。让他们看我以前的楼盘，天花乱缀的许诺使他们相信我是他们的贵人，心甘情愿把自已的血汗钱交到公司的账户上。起初，我还认真地和这些人签借款合同，后来只要是我写的借条，盖了公章，他们都认。杨林为了弥补他的过错，开着车去附近的城中村动员欺骗一些老年人；他组织夕阳红旅行团，给老人们送米面油，还承诺给老人高额利息。一些退休的老人，或者刚拿了拆迁款的拆迁户，被杨林忽悠得开开心心把钱都给了他。在我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记有借的款项，有借上千万的，几百万的，几十万的，比在财务总监高甜甜那里的还要详细。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安卉和两个女儿了。两年前，安卉在刚得知我患肝癌时，便从公司断断续续转移了九千万到她的账户，她总是编造各种合适的理由，让我相信，她拿这些钱都是为了两个女儿。我曾经宠溺她到了极点，毕竟她比我要小近三十岁了。我一直以为对外不公开我和她的婚姻，对她有所欠疚，所以就一味的迁就她，可是第一个让我心寒的人却是她。半年前，趁我生病住院，她找人偷偷卖掉了我和她一起住的那栋别墅。然后就从人间蒸发了，电话拒接，微信也不联系了。医院里催了好几次住院费了，可她的手机永远处于占线状态。李诚后来从她的一个闺蜜那里得知，安卉一年前就开始着手办理移民到澳洲的手续了。现在到底住在那里，她也不知道。
玉萍，我给你说这些话，真是不应该，这无疑是给你伤口上撒盐。换做其他女人，一定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唉，天道好轮回，苍天何曾饶过谁？
我在人世间弥留的最后日子里，身边唯有李诚一个人。当那些讨债人骂我的时候，他也跟着受气。而我曾经百般照顾的那几个亲侄子，他们现在住在自个的别墅里，开着豪车，坐在自个的小公司里开始颐指气使时，我成了他们眼中的瘟疫，都离我远远的。李诚向他们借钱给我治病时，他们竟然以各种理由搪塞。我住院这么长时间，他们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在他们眼里，现在的我无疑是狗皮膏药，附骨之疽，靠我太近只会给他们带来霉头。
他们难道忘了，我以前是怎么待他们的吗？他们来公司时，都没有念过几天书，可是就因为他们是我的侄子，血缘亲情让他们成了公司重要岗位的管理者。他们在公司领着丰厚的年薪，私下里却变着法子在各个项目里扒拉钱。
百川是李诚介绍来公司上班的，他倒是个好孩子。那时他刚研究生毕业，到公司没几天，就不停向我建议，说家族企业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一定要聘请专业的人士管理。他向我举例，说世界上有好多百年家族企业因为管理不善，都富不过三代，说公司管理上有好多漏洞。他还说我不应该把一些没有能力的人委以重任，我的那几个侄子把公司管得一团糟，又说公司团队没有凝聚力，而我实行家长制管理，搞一言堂，事无巨细，都要向我汇报。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麻烦的。当时，我气得恨不得骂他滚了。
我对百川的建议嗤之以鼻，我笑他刚学了点皮毛，就喜欢瞎建议。我说他拿着书本上学来的一点理论就来指指点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百川最后在郁闷中离开了公司，现在这孩子在一家上市公司当了高层管理人员，听说混得风生水起的。他从李诚那里得知我病了，曾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我的病情，让我多休息，不要多想。知道我缺钱看病时，便给李诚发了一个大红包，让先交医药费。
非法融资，那些借来的钱让我终日良心不安。尤其是那些老人，有的人几乎是拿了家里所有的家当来冒险投资了。可是我拿了这些钱，却是投什么赔什么，导致每一个项目都要亏上百万，甚至上千万。侄儿华乾负责的那个项目，又由于他的不负责任，导致出了人命，给受害方赔了几百万，可自打出了事他就躲得远远的。
以前，别人看到我风光无限，他们羡慕我，崇拜我，都想靠我近一些，以认识我为荣。可谁知道，每当他们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却难以入眠，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我望着那些在我眼前无忧无虑欢笑的年轻员工，心里真是羡慕极了，羡慕他们每周都有休息的时间，羡慕他们周末可以去参加户外活动。唉，我的快乐被谁偷走了？尤其到了后面资金链彻底断裂，再也无法融资的时候，我害怕了，内心恐惧到极点。天天担心警察上门，怕他们把我抓走。
玉萍，我真得快要离开你了，刚才我觉得气都喘不均了。我翻看了一会手机通讯录，给曾经的一些朋友逐一发去短信，告诉他们这个手机号以后再也不会用了，因为他的主人要永远地消失了。
玉萍，在我五十多年的人生里，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并不多。我不曾带过你出国，也不曾给你买过任何奢侈品，却给了你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对不起，玉萍，请忘掉我吧，如果你可以！现在，我在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向你道别，也向我的糟糕人生道别！
永别了！玉萍！再也看不见你了，我的萍！
